初之空

一开始只是非常平凡无害的愿望，单纯得如同孩童的异想天开。

希望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病痛，想要创造出人们不会再被疾病夺走重要之人的世界。

但越是单纯的愿望越是容易被扭曲，人类一旦看到了治愈所有疾病的可能，很快便会开始妄想永生的甜美。

半个世纪前，席卷全球的瘟疫如同海啸，冲垮了人类社会的堤坝。当时是神罗在混乱中重新建立了秩序，以救世主的形象挽回了摇摇欲坠的局面。

自诩为救世主的人们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于是无数人工合成的实验样本诞生了，然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瑕疵相继死去。

那段时间，研究部门的实验室每天都要处理畸形的尸体。那些实验样本的寿命十分短暂，有些甚至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中，以无数的失败品为基础，只有一个实验样本成功活了下来。

零号。

那是杰诺瓦计划真正的开端，也是这个计划能够继续下去的原因。

和杰诺瓦细胞成功融合的人类胚胎。神罗的科学家成功创造出的新物种。既不是完全的古代种，也无法称之为人类——零号实验样本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由于其特殊性，它不止拥有编号，还被赋予了名字。

萨菲罗斯，意为神性的流出。

萨菲罗斯是完美的。

它本来应该是完美的。

当神罗的科学家从成功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后，却渐渐开始注意到各种不对劲的地方。

根据文献记载，古代种是温和而长寿的物种。漫长岁月积累的经验凝结成智慧，经时间锤炼的智慧温养宽厚的心胸。古代种天性亲近自然，是喜爱和平，厌恶杀戮的种族。

但萨菲罗斯不同。

虽然长相近似人类的孩子，每当看到那双细长的竖瞳，实验室的研究员都会不自觉错开视线，垂头躲避它的目光。

用萨菲罗斯的细胞制造的实验体，无一例外都嗜血残暴。那些畸形的怪物唯一的优点是自愈能力极强，在这点上完美继承了杰诺瓦细胞的特性。

就算在手术台上切开，也会挣扎着愈合。

比怪物更可怕的，是难以死去的怪物。

神罗的科学家们分外小心，从萨菲罗斯年幼的时候起，就一直潜移默化地向它灌输服从的重要性。

定期的体检、抽血、各种实验。萨菲罗斯是在实验室里诞生的。从它有记忆起，它就在接受观察、服从指令、完成各种各样的测试。

萨菲罗斯应该已经很习惯人类的存在了才对。

习惯了人类的提问，人类的触碰，习惯了那些让它张开口、闭上嘴巴、伸出手、待着别动的声音。

进行惯例的体检时，一个研究员不小心碰到了它的鳃。位于耳后和颈侧相连的地方，藏着三道半透明的柔软褶皱，那是它身体的第二套呼吸系统，在陆地上时并不会使用。

加斯特博士慌忙跑进体检室时，那个研究员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在血泊里痛苦哀嚎，抽搐痉挛。银发的孩子就那么待在一旁，年幼苍白的脸庞溅着血迹，就像那些研究员平时隔着玻璃观察它一样专注地看着那个人哀鸣挣扎。

在那之后，萨菲罗斯的定期体检被迫停止了一段时间。

「……他还小。」加斯特博士对那些恐惧的人说，「他还不懂。」

不懂自己和人类之间差距。不明白如何收敛自己的力量。

加斯特博士极力维护萨菲罗斯，尽管参与杰诺瓦计划的研究员里，只有他会把那个存在当成单纯的孩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但它现在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人类的弱小，以及鲜血的味道。

仿佛会嗡鸣回响的寂静中，一股奇怪的寒意忽然漫了上来。

具有高度智慧、学习能力极强，可以敏锐判断负面情感，却无法辨认正向情绪——拥有杀戮本能的物种。

不管怎么看，都不符合古代种的描述。

「……向那个人道歉，萨菲罗斯。」加斯特博士蹲到那个孩子面前，用自己最温缓的语气说，「这次是你不对。」

血迹已经被清理，周围的墙壁和天花板纤尘不染，像雪一般白。

「……为什么？」

能口吐人言，长着人类的脸，但没有人类的心。

这样的存在——

这样可怕的存在——

那个孩子微微侧头，碧绿的蛇瞳裂开细长的缝。

「为什么要我道歉？」

悦耳的、寒冷的声音，明明表现和平时别无二致。

银发的孩子盯着他。掠食者与生俱来的本能，让它轻易便能嗅出猎物恐惧的气息。

「你也在害怕。」那个声音说。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

神罗研究部门的前任主管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大概是十七年前，名为加斯特的天才忽然从世人的视线里消失了。”身穿防护服的研究员绕开巨大的蛇躯，来到手术室放置器材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之后去了哪里，关于他失踪的原因众说纷纭，宝条博士似乎知道些内情，认为他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研究才逃跑的。”

说到这里，那个人声音微顿。

“但你也知道，宝条博士对很多事情都有他自己独特的看法。就算你专门去问他，估计也不会得到确切的答案。”

冰冷的灯光照亮了雪白的空间。实验样本拒绝进食太久，研究部门不得不采取特殊手段，将其带到手术室里注射必要的营养液。

银灰色的蛇鳞光泽黯淡，斑斑血迹如同生锈的铁，巨大的身躯让人联想到深海的生物。那些生物待在常年不见光的海底，新陈代谢无比缓慢，因此体型也比陆地上的生物巨大许多，就像史前的怪物一样，哪怕是博物馆里展览的骨架也足够令人战栗。

和怪物般的下半身相连，人类男性的躯体苍白冰冷，在手术灯的照耀下流淌着大理石般的光泽。那具身躯流畅紧实的肌理也确实像大理石雕成的塑像，完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足以被摆在神庙里供人瞻仰。

极致的危险和极致的美丽，明明是奇怪的反差，却又不可思议地融洽。

那个人像着了魔一样，盯着自己今天的工作看了许久，直到旁边的同事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

“动作快点。”对方以玩笑般的语气说，“如果实验样本醒来了就不好了。”

“怎么可能。”

这次手术使用的麻醉剂量，就算真的是来自深海的怪物，也不可能这么快醒……

……咦？

视野忽然改变，他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高高的天花板忽然变得极近，近得几乎能触碰到他的眼球。

他下意识转了转眼珠，手术室的地面上，那个无头的尸体十分眼熟，穿着他之前套上的防护服。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人生的最后一刻无限拉长。

鲜血喷溅到白墙上，红得鲜妍刺目。手术室中央，银灰色的蛇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

银色的长发盖过苍白强健的身躯，那个男人站在血泊中，如同天地初开时从混沌中诞生的神祇。殷红的血珠沿着对方的指尖滴落。从始至终，那个身影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上来，但还未成型，便啪的一声，如同熄灭的电灯隐没在紧随而至的黑暗里。

……

研究部门进入了紧急状态，震耳欲聋的警笛如同防空警报，尖锐得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金属大门合拢封死，伴随着加固的防护壁层层落下，将各个楼层都围成了铁桶。

通往总控室的道路上遇到了不少阻挠，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军队全体出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神罗总部遭到了可怕的袭击。

“你还有同伴吗？”她问黑发红眸的男人。

“不。”

披着猩红披风的身影迅疾无声，像阴影一样闪到敌人后方解决了守在总控室外的士兵。

文森特·瓦伦丁，三十年前曾参与过杰诺瓦计划，当时担任加斯特博士等人的护卫。

为什么时隔三十年才重新出现，文森特对此闭口不谈，现在的情况明显也不适合两人闲聊。

“这个事态和我无关，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她跟在对方身后，捡起地上的枪支，跑进研究部门的总控室。位于地下的研究部门一共有七十层，巨大的荧屏赫然映入眼帘，鲜红的告示不断闪烁着，标出了事态最危险的楼层。

从研究部门的最深处，那个红色的标识正在快速向上方的楼层移动，不断像撕纸一样突破军队的防线。

两人来到主控室，本来是为了解除封锁，开启通往各个楼层的道路。

文森特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黑发红眸的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屏幕上那个快速移动的红点。

地面剧烈震动了一下，遥远的地底传来钢铁铸造的墙壁颤抖的声音。治安维持部门不止出动了军队，同时还放出了武器开发部研制的战争机器。

……威胁来源于研究部门的最深处。

本来放在解锁装置上的手，缓慢地，回到了猩红的斗篷之中。

文森特垂下手。

枪声毫无预兆响起，他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子弹贴着猩红的斗篷，擦过操作台爆出一簇刺目的金属火花。

“让开。”她开口，“你不愿意打开门的话就让我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文森特危险地压低嗓音。两人的视线隔空相遇，周围的空气冷得仿佛要结冰。

“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

她没有移开枪口。

“你此行的目的，只包括宝条和杰诺瓦吗？”

十七年前，意识到杰诺瓦不是古代种的加斯特博士，畏罪逃跑了——知道杰诺瓦计划真相的人估计都是这么认为的。

杰诺瓦计划复活的不是什么古代种，而是两千年前差点毁灭了世界的外星病毒。关于零号实验样本的观察记录，翻阅到最后全部都变成了一个人的忏悔和惧怕，歉疚和痛苦，近乎神经质地填满了剩下的研究日记。

意识到自己的研究培养出了怎样的怪物后，名为加斯特的天才科学家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

但他并不只是逃跑了。

作为杰诺瓦计划的负责人，加斯特博士当时应该做的，是在明白自己的错误后终止这场实验。趁着实验样本还年幼，还不具有足够的威胁之前，便将灭世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无法处理掉萨菲罗斯，那个人才逃走了。

因为无法下手，他才消失了。

人类的感情毫无道理可言，哪怕是对着基因编辑技术创造出的实验体，有着人类脸孔却没有心的外星怪物，依然能产生爱。

那个人现在究竟已经怎样了呢？

大概已经死了吧。

明白自己犯下的错误后，消失前的那段时间，他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萨菲罗斯，良心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这些事也不得而知了。

加斯特博士当年未完成的事，当年参与杰诺瓦计划的人应该做的事，就是修正最初的错误。

“你打算杀掉萨菲罗斯。”

听到这个名字，文森特的表情中有什么起了波澜。

“你不明白。”他说。

萨菲罗斯融合了人类和杰诺瓦基因，同样也继承了杰诺瓦灭世的本能。

“它能读取别人的记忆思想，能操纵影响他人的精神。”文森特声音紧绷，“它甚至还能拟态，变成其他物种的姿态。”

红色的眼眸晦暗无比。

“你现在放它出来，所有人都会死。”